德國東部,格賴夫斯瓦爾德附近,工人們自1995年以來一直在逐步拆除這座蘇聯時代的核電廠,用鋼屑清理帶有放射性的面板(上),以便回收舊金屬。德國計劃在2022年以前關閉境內所有反應爐。
卡爾卡的核反應爐在1986年切爾諾貝利熔毀事故發(fā)生前剛剛完工——后來從未投入使用?,F在它變成了游樂園,游人可以在原本是冷卻塔的巨筒里飛旋游覽。對核能的恐懼刺激了德國的能源轉型進程。
距德國大陸50公里、北海海面上空約90米處,一名工程師在檢修由丹麥DONG能源集團運營的風電渦輪機。德國在北海、波羅的海建成及在建的風力發(fā)電場已有19處。
漢堡民眾知道盟軍的炸彈就要來了,所以戰(zhàn)俘和強征的勞工必須在半年內建起巨大的高射炮碉堡。1943年7月,碉堡完工。這是一座沒有窗戶的鋼筋混凝土立方體,墻厚2米,房頂更厚,像中世紀城堡般矗立在易北河附近某公園之側。炮口從四個炮塔伸出,準備向空中的盟軍轟炸機掃射,此外納粹黨人還保證,數以萬計的市民可以在堅不可摧的墻后安全避難。
碉堡落成后剛過了幾個星期,英國轟炸機于夜間從北海襲來,向漢堡市中心圣尼古拉教堂的尖塔飛近。它們撒下大團大團的條形金屬箔來迷惑德國人的雷達和高射炮,然后對準密集的居民區(qū)投彈,燃起沖天烈焰?;鹬L勢,摧毀了半個漢堡市,死者逾3萬4000人,熾熱的狂風甚至能把人吹進火場。教堂的鐘瘋了一般轟鳴。
圣尼古拉的尖塔居然幸存下來,今日成了一道紀念景觀,提醒人們不忘當年納粹釀成的巨禍。那座高射炮碉堡也是紀念物,但如今卻被賦予新的意義:從德國羞恥歷史的見證,被改造成了光明未來的象征。
碉堡的中央空間內——在當年人們躲避轟炸的地方,一座有六層樓高、容量200萬升的熱水箱向周邊市區(qū)的約800戶人家輸送供暖及生活熱水。燒水的熱能來自污水處理廠產生的燃氣、附近一家工廠的廢熱、以及碉堡頂上覆蓋的太陽能板,連后者的支架都是用從舊炮塔里拆出來的廢鐵制成。碉堡還利用陽光發(fā)電:南面外墻上架設的光伏板接入電網,產能足可供一千戶人家使用。北面的胸墻曾是當年炮手看著城里燃起大火的地方,現在成了一處露天咖啡吧,供游人觀賞面貌一新的天際線——那里點綴著17架風力發(fā)電渦輪。
德國正在引領一次劃時代的轉變,并創(chuàng)造了energiewende這個詞來稱呼它,意為“能源轉型”。科學家們說,若要使地球免遭氣候災難,所有的國家遲早都必須完成這樣一場能源革命。其中,德國是當世工業(yè)大國中的領導者。去年,其27%的電力來自風、陽光等可再生能源,這個份額是十年前的三倍,是今日美國的兩倍以上。2011年日本福島核電站的熔毀事故促使德國加速轉變,更使得總理默克爾宣布,德國將于2022年以前關閉全部17座核電廠。迄今已關閉9座,而可再生能源綽綽有余地補上了產能缺口。
亞斯蒙德國家公園位于波羅的海,白堊峭壁幾世紀來一直吸引著游客。這樣的山毛櫸樹林一度覆蓋著德國全境。浪漫主義時期的民間故事中說,森林造就了德國人熱愛自然的民族性格;德國正是在如此性格的推動下走進了清潔能源革命。護林員里科·馬爾克曼講解道,1920年代曾有一家采石場打算進入這里作業(yè),“民眾沒有容它亂來”。
然而德國對世界的真正重要性卻在于:它也許能帶領世界甩掉化石燃料??茖W家說,我們必須趕在本世紀內把令地球變暖的碳排放基本截停。德國作為世界第四大經濟體,已制定了一套極具進取性的減排目標——以1990年的排放量為基準,至2020年降低40%,至2050年至少降低80%。
現在看來,這些目標最終能否達成還很難說。德國的能源革命是起于草根的:可再生能源領域一半的投資是募自個體公民與當地公民組織。但對這場革命始料未及的傳統(tǒng)公共事業(yè)公司卻在對默克爾政府施壓,要求放緩轉型速度。德國燃煤發(fā)電的份額仍遠遠高于可再生能源發(fā)電,運輸、供暖領域的轉型更不成熟,而后兩者加起來排放的二氧化碳比發(fā)電廠還多。
可再生能源蓬勃發(fā)展,但德國對污染性最強的褐煤的使用量沒有下降。在瑞典“大瀑布電力公司”掌控的南韋爾措礦區(qū),一臺臺世界最大的機械在這條14米厚的煤層中挖掘,年產2000萬噸。這樣的景象還會持續(xù)多久呢?“我希望很久,”年輕的工程師揚·多曼說,“我們有足夠的褐煤?!?
設在丹麥的一座“西門子”工廠里,工人在為一片風電渦輪槳葉進行噴漆前的準備工作。這片槳葉是以玻璃纖維和樹脂制成的中空結構,75米的長度幾乎可與最大型噴氣機的翼展相比。北海中的一架風電渦輪就能為6000戶德國家庭供電。
德國政客有時會把能源轉型與美國“阿波羅號”登月相比,但完成登月壯舉用了不到十年,而且絕大多數美國人的參與只限于在電視上看看報道。能源轉型所需的時間要長得多,而且將牽涉每一個德國人。目前該國人口的近2%,超過150萬之眾,在向公共電網出售自家生產的綠色電力?!斑@是要盡一代人之力推動的工程。它將持續(xù)到2040年或2050年,而且過程艱難?!痹诎亓值陌⒏昀茉崔D型智庫任職的格爾德·羅森克朗茨說,“它正在令個人消費者的電費升高,盡管如此,如果你在普查中問德國人:你愿意接受能源轉型嗎?90%的人都會說愿意?!?
為什么呢?今年春天我懷著這樣的疑問在德國旅行。為什么世界能源的未來先顯露于這個國家,這片70年前飽嘗轟炸的焦土?這樣的未來能通行全球嗎?
德意志民族有一個起源傳說:其子民是來自幽暗而無路可通的密林深處。這說法可追溯至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他在書中描述過殺得羅馬軍團一敗涂地的日耳曼人,這段遠祖舊事被19世紀的德國浪漫主義作家所美化。民族志學者阿爾布雷克特·萊曼指出,在20世紀的動蕩激變之中,這個起源傳說仍是德意志身份認同的穩(wěn)固源頭。森林成了德國人修復受傷靈魂的場所,這樣的習慣預先養(yǎng)成了他們關心環(huán)境的性格。
所以在1970年代晚期,當戕害德國森林的酸雨被歸咎于化石燃料廢氣排放時,全國上下掀起了輿論怒潮。1973年,OPEC對本土油氣資源很少的德國實行石油禁運,已經使德國人開始思考能源問題,而森林之死愈發(fā)讓他們積極尋求出路。
當時,政府和公共事業(yè)公司正在力推核電——但遭到許多民眾抵制。這對德國人來說是種新氣象。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的二三十年里,滿目瘡痍的國家在等待重建,人們都沒什么心思去質疑權威和歷史。但到了1970年代,重建工作完成,新一代人開始質疑掀起戰(zhàn)爭又輸掉戰(zhàn)爭的父輩?!岸?zhàn)導致后來的人們有某種程度的叛逆心理,”五十多歲的德國男子約瑟夫·佩施告訴我,“面對權威不會盲目地接受?!?
佩施正坐在弗賴堡城外黑林山的一家山頂餐吧里。在稍高一點的山坡空地上佇立著兩架近百米高的風電渦輪機,它們是由佩施招募521名市民投資入股而建成——不過我們還沒談到渦輪機的事。在座的還有一位名叫迪特爾·賽弗里德的工程師,我們正聊到距此地30公里外萊茵河畔維爾村附近一個遭抵制而流產的核電項目。
州政府本來堅稱興建核電廠勢在必行,否則弗賴堡的燈火就會斷電。但從1975年開始,當地農民、學生占領了施工地。抗議活動持續(xù)了近十年,直到他們逼得政府放棄計劃。核電建設被截停,在德國是第一次。
燈火當然并未熄滅,而弗賴堡發(fā)展成一座太陽能城市。德國弗勞恩霍夫研究院的弗賴堡分院是太陽能領域的世界前沿,其“太陽社區(qū)”由曾經參加維爾村抗議活動的當地建筑師羅爾夫·迪施設計,里面的50棟房子全部配有發(fā)電裝置,而且輸出大于自身消耗。“維爾抗議是起始點?!辟惛ダ锏抡f。1980年,賽弗里德參與創(chuàng)建的一家研究所發(fā)表了題為《能源轉型》的研究報告,為多年后發(fā)動的綠色能源運動埋下伏筆。
這場運動并非一戰(zhàn)功成,但對核電的抵制——而且還是在世人尚未關注氣候變化的時代——顯然是一個決定性因素。我來到德國時,心里想著德國人真傻,竟然舍棄一種零碳排放的重要能源:福島事故前該國有四分之一的電力是核電。我離開時,心里想的是,假如德國人沒有反核能情緒,也就根本不會有能源轉型運動——與對緩慢升高的氣溫與海平面的恐懼相比,對反應爐熔毀的恐懼是一種遠為有力、直接的動因。
比如把自家房子打造成圓柱形、像向日葵般追著太陽旋轉的迪施。比如柏林的羅森克朗茨,1980年他曾連續(xù)幾個月丟下在物理學研究生院的學業(yè),跑去占領一處規(guī)劃中的核廢料填埋場地。比如露易絲·諾伊曼-科澤爾,時隔20年她又去占領過同一塊場地,而如今正在帶領一個公民組織收購柏林電網。還有文德林·艾因西德勒,這位巴伐利亞奶農幫助自己的村子煥發(fā)出巨大的綠色生命力。
所有這些人都對我說,德國必須同時舍棄核能和化石燃料?!澳悴荒芤侨胧襾碲s走老虎?!敝G黨政客漢斯-約瑟夫·費爾解釋道,“兩者都留不得。”柏林應用科技大學能源專家福爾克爾·夸施寧的說法則是:“核能影響的是我本人,氣候變化影響的是我的孩子,區(qū)別不過如此?!?
如果你要問為什么反核能情緒在德國造成的局面遠比其他地方轟烈——比如萊茵河對岸的法國,至今仍從核能中獲取四分之三的電力——答案還是要回頭從二戰(zhàn)中尋找。大戰(zhàn)之后,德國被一分為二,成了當世兩個核力量超級大國對峙的前線。20世紀70、80年代的示威者抗議的不僅是核反應爐,還有在西德部署美國核導彈的計劃,對他們來說這兩者似乎是一碼事。綠黨于1980年成立時,把和平主義與反核能都作為它的宗旨。
1983年,首批綠黨議員進駐德國國會,開始把綠色理念注入政治主流。1986年蘇聯切諾貝利反應爐爆炸時,德國兩大黨派之一、左傾的社會民主黨也轉而支持反核運動。雖然切爾諾貝利遠在一千多公里之外,它的放射性云團卻從德國上空經過,當局告誡民眾不要讓孩子外出。佩施說,他們至今不能放心食用黑林山的蘑菇和野豬肉。切爾諾貝利事故是德國能源運動中的分水嶺。
但讓默克爾總理和她代表的基督教民主聯盟下定決心、計劃在2022年以前關閉所有核反應爐的,卻是25年后的福島事故。此時,可再生能源事業(yè)已然大展宏圖,漢斯-約瑟夫·費爾于2000年參與創(chuàng)立的一項法律功不可沒。
設在萊比錫的這間部分使用風電的廠房里,寶馬公司正在打造i3、i8兩種電動車型,車身使用的是碳纖維輕型材料,這在大批量生產線上是首次應用。德國汽車廠商提供多種電動車型,但由于政府缺少獎勵機制,本國人很少買?!芭c美國加州比起來,我們的電動車產業(yè)落后太多?!睂汃R公司的威蘭·布呂赫說。
柏林以北50公里,埃伯斯瓦爾德-菲諾機場的跑道四周是光伏板的海洋。德國所處的緯度與加拿大的拉布拉多地區(qū)相同,日照并不強烈,但利用陽光發(fā)電的產能卻高于任何其他國家。大多數太陽能板都安裝在屋頂上。
1996年,位于荷蘭邊境附近、萊茵河上的卡爾卡核電站遺址作為游樂園重新開張——“卡爾卡奇跡樂園”。德國打算在2050年以前把自己打造成一種新型奇跡樂園:能源用量比以前低一半、而且其中至少80%為可再生能源的工業(yè)大國。
德國的法律為太陽能、風電降低生產成本,使它們能在許多領域與化石燃料競爭,此舉帶動了可再生能源在全世界的興起。1990年,東西德正式回歸一體的那年,全國上下都在為這場歷史性的統(tǒng)一大業(yè)忙碌,卻有一項推動能源轉型的法案順利在國會通過,盡管并沒有在公眾中造成多大聲響。法案只有兩頁,確立了一條至關重要的原則:生產可再生電力的公民有權向國家電網輸送,并且公共事業(yè)公司須向他們支付“輸電費”。多風的北部地區(qū)開始紛紛豎起風電渦輪機。
但當時正在哈默爾堡自家屋頂上裝光伏板的費爾意識到,這項新法案永遠不能帶動全國范圍的蓬勃發(fā)展:它雖讓發(fā)電的人們可以拿到報酬,額度卻不夠。1993年,他推動市議會通過一項法規(guī),強制市公共事業(yè)公司保證給任何可再生能源生產者一個有利可圖的價格。他很快召集了一批當地投資者,協力興建功率為15千瓦的太陽能電廠——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微不足道,但這個綠色能源聯合會起到了引領潮流的作用。如今這樣的組織在德國數以百計。
1998年,費爾乘著一股“綠潮”、憑借自己在哈默爾堡的成功進軍國會。綠黨與社會民主黨結成了執(zhí)政聯盟,費爾則與該黨派中提倡太陽能的著名人物赫爾曼舍爾聯手制定一項新法,借此在2000年把哈默爾堡能源轉型實驗推向全國,并稱為此后世界各地競相模仿的典范。新法保證了20年內的輸電報酬,而且出價頗高。
費爾說:“我的基本原則就是,購電的價格應該能讓投資者有錢可賺。我們畢竟市場經濟中生活,這樣做才合邏輯。”在我遇到的德國人中,費爾大約是唯一自稱沒有對綠色能源之興起感到意外的,因為那樣的興起正是由他“合邏輯”的法規(guī)開啟?!八尤荒馨l(fā)展到這個地步——我當時并不相信。”奶農文德林艾因西得勒說。在他俯瞰阿爾卑斯山的陽光房外,九架風電渦輪在牛棚后方的山脊上懶洋洋地轉動。有牛糞的氣味飄來。艾因西得勒于1990年代開始單槍匹馬搞能源轉型,起步時只有一架渦輪和和一個生產甲烷的牛糞發(fā)酵罐。他和痛癢身為奶農的的兄弟伊格納茨以甲烷為燃料,帶動一部28千瓦功率的熱點聯供機組,為他們的農場供熱供電?!爱敃r根本沒有想賺錢的問題,”艾因西得勒說,“做事都是理想主義?!?
但是可再生能源法于2000年生效后,艾因西得勒兄弟發(fā)達了。今天他們擁有五個發(fā)酵罐,除了來自八座奶牛場的牛糞還能處理玉米秸稈,并把所獲得的生態(tài)燃氣通過管道輸給5公里外的維爾德伯茨里德村;那里運作著多部熱電聯供機組,供暖對象包括所有公共建筑、一座工業(yè)園和130戶人家?!斑@是中絕妙的生活方式,而且削減的碳排放量令人難以置信?!碑數毓賳T阿諾岑格勒說。
生態(tài)燃氣、覆蓋著許多屋頂的太陽能板再加上更具產能的風電渦輪機,使得維爾德伯爾茨里德生產的電力是其消費量的近五倍。艾因西得勒是這些渦輪機的管理者,之前找投資商的時候幾乎一帆風順。投資第一架渦輪機的有30人,第二架就是94人?!斑@些風電渦輪是屬于他們的?!卑蛭鞯美照f。哪些巨大的螺旋槳氣勢磅礴,對德國原野風貌的改變有時會引來爭議——反對者形象地稱之為“蘆筍化”。不過艾因西得勒說,當“蘆筍”中蘊含人們的經濟利益時,他們的態(tài)度會改變。
要說服農戶和房屋業(yè)主在屋頂安裝太陽能板,沒有什么難度。政府保障的0.5歐元1度電的收購價(2000年新法剛生效時的價格)相當優(yōu)厚。2012年時綠色發(fā)電浪潮的高峰時期,一年內德國安裝的光伏板就有7600兆瓦的產能——陽光充足時相當于七座核電站。德國的太陽能板產業(yè)迅猛發(fā)展,直到被成本更低的中國廠商搶去風頭——后者則推動綠色能源風行全球。
費爾的新法還幫助太陽能、風電降低了生產成本,使它們能在許多領域與化石燃料競爭。跡象之一是:德國給新建大型太陽能發(fā)電設施每度電的收購價格已從0.5歐元降到0.1歐元以下。費爾說:“我們在15年里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局面,這是可再生能源法的最大成功?!?
德國人為這一成功局面所付出的資金不是通過繳稅來來征收,而是變成他們電費賬單上的一項可再生能源附加費。今年這項收費是每度電6.17歐分,一般用戶每月累計多交大約18歐元——羅森克朗次對我說,這筆費用對有些人來說是種負擔,對一般工薪階層則不成為題。德國經濟整體的電費支出占國民生產總值的份額與1991年相比沒什么變化。




